父辈融不进的塞北小城,给了我一个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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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通往春天的列车》剧照
爷爷说过:这里比不上老家,等孙子考上大学,就把小城的房子卖掉,再贴上自己的存款,带着全家迁回老家定居,给孙子在老家买套房——毕竟支边家庭,很难融入这里,终归是要落叶归根。
1
今年盛夏,我又搬了一次家。
其实我很喜欢原先居住的那间复式公寓小楼,虽不大,但采光良好、冬暖夏凉,出门不到米就是新建的地铁二号线,只可惜公寓里的铁艺楼梯狭窄闭塞,妻子已经怀孕6个月,如果不小心失足摔倒,可不是小事儿。作为丈夫,必须要为妻子和未出生宝宝的安全负责,我便决定换个住处。
正巧妻子大学毕业后曾在离公寓只隔着一条街的“公务员小区”租住过3年,她与那个房东的关系相当好,以至于搬走后仍在当“二房东”,她每月把房子转租出去还可以薅块钱的羊毛。更重要的是,妻子说那房子有90多平,小区环境优雅,设施还很齐备,有宽大的落地窗和客厅,适合未来宝宝成长,是个堪比“汤臣一品”的豪华宜居小区——最主要的是,房东得知妻子打算搬回来养胎后,竟主动打来电话降租,每月只要元,这价格在这座三线小城算是白菜价了。
秉承着“有便宜就占”的原则,我和妻子几乎没有商量,很默契地打算搬过去,为此岳母还特地在老家县城里找了个算卦批殃的宋半仙掐了个“乔迁吉日”,说那天正气涤清,邪祟不扰,相当适合搬家运锅。作为无神论者,我鄙视封建迷信,可岳母的话就是真理,就特地让房子闲置了一个多月。
转眼到了“吉日”,我不禁感慨宋半仙算的真他娘的准——头天手机就收到高温橙色预警,清晨不到8点,气温就快飙到30度,太阳毒得能把人晒化,这鬼天气肯定是“正气涤清,邪祟不扰”,魑魅魍魉要是敢出来撒欢,估计瞬间就被太阳晒得魂飞魄散,哪怕是M78星云的奥特曼来了都得中暑。
我特地去药店买了整盒藿香正气水,又忽悠同事开着小舅子摆摊卖水果的“全地形突击车”(大型电动三蹦子)过来拉行李。我们哥俩用了整个上午,炫完整盒藿香正气水,才把行李家具都搬到新房五楼。待一切都归置完毕,我已经累瘫了,满脑袋油汗,窝在地板上耷拉着舌头喘粗气。好在新房离着父母家不远,岳母也特地从老家赶来帮着收拾,帮我免去了许多麻烦。
妻子看着家里井井有条,很是高兴,挺着大肚子在屋里乱窜,还兴致勃勃地在淘宝下单与新房配套的婴儿用品。可我却高兴不起来,因为没提前来看过房,我被这房子的简陋惊呆了,同事更损,瘫在客厅里用木板拼起来的床上,说道:“老张,你这屋条件也太差了吧?刘禹锡见了都得连夜把《陋室铭》改成《汤臣一品》,农民工住的临时板房也比这强啊!”
同事此言非虚:这房确实有90多平米,不过是毛坯状态,水泥地面上的仿木纹地板革还是妻子租住的时候购置的;客厅的窗户倒是很宽,但布满污渍,也根本没有“落地”,纱窗还缺一个;所谓的“配套设施”,不过是一台老式大屁股电视机和一台已经包了浆的老式洗衣机;厨房墙面和抽油烟机上挂满油污,已看不清本色,灶台是用几张学校老式木质课桌拼接而成,燃气灶卡在上面摇摇晃晃;卧室的床用几块厚床板钉成,书桌也颇为复古,像是20年前教育系统配发的老式教师桌,上面贴着猛男专属hllokitty粉色贴纸。
妻子眼中露着狡黠,向我解释屋里这些家什的来源:房东在教育局工作,好像以前是哪个乡村小学的校长,搞教育的没啥钱,当年2万块买下这房,也没钱装修,就把小学废弃的桌椅板凳搬来当家具,这么一直凑合住着。“亲爱的,你怕我受苦,如果知道这房子比较简陋,肯定不愿意让我来住,所以我才瞒着你。”
对于这间房子,我唯一喜欢的就是每面墙上的绘画,要么是荷花,要么是风景,亦或是些后现代主义的极简线条。妻子是美术生,性格开朗乐观,她说大学刚毕业的时候没什么钱,图便宜住到这里,房子虽然简朴,但生活毕竟是自己的,便拉着合租的同学在墙上作画,还在阳台的大瓷盆里种了多肉植物,后来搬走没人管,这些小花花也长得很茂盛。
至此,我身上的疲惫一扫而光,兴致勃勃地开始陪着妻子装扮新房——毕竟房子是别人的,生活是自己的。作为本市土著,我就好像是个“北漂族”,短短2年搬了3次家。可家境优渥的妻子始终没有嫌弃,反而依旧乐观豁达,跟着我在这座城市里奔忙。
2
在小城的婚恋市场里,房子是刚需。我没房子,所以以前不敢谈恋爱,更不妄想结婚,但我又曾固执地认为,自己其实不缺房子,于是就在这种拧巴的状态下保持快乐的单身汉生活。
我是*工移民后代,爷爷在建国初期参加支边建设,老爹更是在80年代才入伍来到这座小城。相比于本地很多家庭,我堪称“家境优渥”:爷爷是交通厅的处级干部,医院工作,老爹和妈妈都在国企上班,整个家族都“吃皇粮,挣工资”,作为家里的单传独苗,童年时期居住在“与世隔绝”的*工厂家属院,上有父母宠着,下有工厂兜底,吃穿不愁从未缺过零花钱,手里总有时下最新奇的玩具。
0年,父母趁着低廉的房价,在市区师范大学附近买了套80多平的商品房,曾一度让发小和同学羡慕。可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,没过几年,赶上国企改制,老妈下岗,去刚在小城时兴起来的英语补习班代课,每天连轴转;老爹收入减半,作为老*员的爷爷却死活不愿意帮着儿子跑关系调单位,于是老爹干脆辞职,打算入股战友的长途客运生意。
虽然战友愿意帮助他,但老爹生性要强,执意自己出钱购车。他七拼八凑,离20多万的购车款还差些,彼时正赶上*工厂家属院拆迁,厂里表示,职工可以选择在动迁完毕后分配回迁房,亦或者把房子退掉拿4万元的补偿款。于是老爹毫不犹豫退掉了家属院的房子,又向爷爷借了点钱,勉强购买了一辆二手大型客车,开始做长途客运生意。
创业初期老爹根本没多余的钱聘请司机,就自己开车,全年无休。创业不到2年,老爹就靠着客运生意挣了几十万,还高价聘了个司机,彼时塞北小城的经济疲软,房价相当便宜,家里的钱买套别墅都有富余,于是老爹便让老妈抽空去购房,给我将来结婚时备用。只可惜,老爹酗酒的毛病愈演愈烈。他每天的主要活动从跑车变成了收车票钱后喝大酒,老妈怎么看他怎么不顺眼,购房的事儿也始终耽搁着。
时光一晃到我初中毕业,城市交通飞速发展,长途客运业受到巨大冲击,车票钱收入减半,房价却开始飙升。泡在酒缸里的老爹终于靠谱了一回,盘算了家里的存款,专门挑个日子,郑重其事地提醒老妈:“孩子一天天长大了,趁着现在还有购房的能力,抓紧下手吧!”
老妈瞅他要多厌恶有多厌恶,已经产生了离婚的念头,这场谈话演变成了吵架,买房的事儿也就不了了之。年春天,老爹看着一日一变的房价和严重超跌的客运收入,特地停了班车,推了酒局,亲自带着我跑到彼时新建的“东河湾”挑了套商业住宅一楼,还送小院儿和精装,总价60万出头,家中存款恰好可以全款支付,还有盈余。
“这房跟独栋小别墅似的!真他妈的漂亮!”老爹喜欢的不得了,几乎没有砍价就当场签了合同,支付了2万定金。签完合同的老爹兴奋不已,当晚攒了个酒局,都开始憧憬未来退休后带孙子的幸福生活了,期间还不忘给老妈打电话通知此事,可老妈却又在电话中和老爹吵了架。
大概只过了十几天,老爹便在喝酒时突医院。当我和医院时,医生直接下了病危通知书。这种事对于刚上高中的愣小子属于五雷轰顶,医院不知所措,老妈也不说离婚的事了,跑去办理住院手续——这时老妈才意识到,老爹属于“个体户”,医保需要自行缴纳,可老爹借口没时间,将此事推给她去办理,她却由于看酗酒的丈夫不顺眼,也没把缴纳医保当回事儿。
经过一夜抢救,老爹脱离了风险,可后续每天近1万元的治疗费用掏空了家底,除了把存款全部扔进去外,加上变卖客车和客运线路的钱,才勉强没有借外债。至于那套已经签了合同的房子,听说售楼部扣了老爹预付的定金后,第二天就涨价卖了出去。
3
老爹出院后一改往日飞扬跋扈的性格,老老实实找了家企业上班,也戒了酒,在家里对老妈谦逊十足,也不再说离婚的事了,主动承担家务,两句话不离自己酗酒把儿子的婚房给酗没了的事儿。
“你现在知道错了?”家里“家徒四壁”,可老妈总有种得胜的快感,敲着桌子骂道,“老张!你当初但凡听我一句,咱家也不至于沦落成现在这样!”
厨房里默默洗碗的老爹低声嘟囔:“你要是当初给我缴了医保,也不至于花那么多钱嘛……”
此话一出,气得老妈猛拍桌子,老爹便闭了嘴——其实老妈认真核算过,就算她当年给老爹缴纳了医保,医保外部分也是笔大钱,我那“独栋小别墅”照样留不住。
老爹依旧不担心自己的宝贝儿子没房,毕竟在上世纪80年代初,爷爷单位落实*策,补发了不少工资,还在市中心的“团结小区”分了两套50多平米的小房,我作为家族三代单传的独子独孙,老爹坚定地认为,肯定会获得其中一套。
不过老爹和爷爷的关系不太融洽,60年代初,爷爷在婚后不到半年便跟着部队来到小城屯垦戍边,后来爷爷受到冲击,整整6年没能回乡探亲,期间还有3年不知所踪。可能由于自幼父爱缺失,我眼中稳重严肃的老爹在爷爷面前常像个青春期的男孩儿,父子俩常爆发争吵,以至于后来老爹住院,爷爷都没来探望过。
出院后没多久,老爹就跑到爷爷家献殷勤。这么过了几年,性格大变的老爹终于融化了与父亲之间的坚冰,关系也愈发融洽,爷爷甚至说过:这里比不上老家,等孙子考上大学,就把小城的房子卖掉,再贴上自己的存款,带着全家迁回老家定居,给孙子在老家买套房——毕竟支边家庭,很难融入这里,终归是要落叶归根。
时光一转眼来到年初秋,爷爷出门遛弯时摔跤,股骨头和左臂骨折,医院,无微不至地照顾。可不知为何,爷爷手术的刀口迟迟无法愈合,身体也一天比一天差,医院住了小半年。年春节前,爷爷执意要出院,除夕前几天,爷爷便因突发心梗去世。
说实话,对于爷爷的突然离去,全家人都没任何心理预期。出殡当天,老爹哭了,不是嚎啕,只是坐在灵堂里默默地流泪——我觉得,老爹这是真的伤心,他当初照顾爷爷并不是为了“讨好”,而是很单纯地对自己这段有瑕疵的父子关系感到遗憾和愧疚的补偿。
丧事过后,爷爷的单位来家里收集工作资料,众目睽睽之下,奶奶从书架上一本外文书中找到了遗书——是爷爷出院后不久写的,可能那时候爷爷就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了。能看出来,遗书是爷爷躺在床上写的,用了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,期间换了两次笔,字迹歪歪扭扭,并不工整。
爷爷在遗书里简短地回忆了一生,他觉得年轻时扎根边疆,为了祖国建设无怨无悔,但也哀惜自己始终没能回到记忆中的那个山清水秀的故乡;他还认为,自己对妻子和3个孩子付出太少,导致了3个孩子的悲剧——我的大姑新婚不久,丈夫便因肺癌去世了,留下遗腹女,从那以后,大姑的精神就不太正常,在单位办了停薪留职,前几年稳定了才回去上班;小姑性格尖锐乖张,离过两次婚,最终嫁给了一个条件不太好的男人,带着女儿苦哈哈地熬日子;至于我家,父亲因酗酒导致脑溢血,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,最终落个近乎破产的情况。遗书最后,爷爷对奶奶和孩子们道了歉,说将自己名下的其中一套房子过继给小姑,而现在居住的这套房,则由奶奶支配。
众人看完遗书,大姑先不干了,当即扯着嗓子对小姑喊,让她把那套房分给自己一半。小姑则说,其实早在爷爷刚出院的时候,就已经带着委托书去房产局做了过户变更手续,她已经是那套筒子房的所有人了。
此话一出,家里顿时鸡飞狗跳,我和老爹赶忙上去拉架,年过七旬的奶奶坐在沙发上抹泪,爷爷单位工作人员见情况不对,转身便逃。后来,只有老爹读完了遗书的最后部分:爷爷把存款留给3个子女,其中属于老爹的那份,足够给我支付婚房的首付了。
不过银行表示,这些存款有遗产纠纷,如果所有继承权人无法达成协议,就去法院起诉,在最终结果出来前,拒绝支取任何款项。虽然最后大姑和小姑没闹到法院,但这笔存款就一直冻着,也因为小姑提前过户了房子,导致姐俩老死不相往来。
“我当兵后直到转业参加工作,就没怎么回过家,就算回去了,也常和你爷爷发生矛盾。你小姑虽然性格不太好,但她岁数最小,始终陪在你爷爷身边,你爷爷把房子过户给她也在情理之中。”每当老爹回忆此事,都会反复说这些话,“你爷爷上过大学,有文化,脑子里没重男轻女的思想,老爷子反而觉得,我作为儿子,你作为孙子,应该自强自立自主奋斗,女孩儿应当得到最多的照顾。因为我是男孩儿,从小甭管吃的用的,都比两个妹妹少。到了现在,我好歹有个住处,你大姑丧偶,房子自动继承给她,只有小姑,没有自己的房,你爷爷觉得她在婆家抬不起头,才把房子过户给她。”
我悲慨道:“爷爷临终前最挂念的事,就是离开这里,他始终不喜欢这里,气候太干了,也太荒凉,甚至觉得没什么人情味儿。他梦想着回老家居住,哪怕是去世后,也想着安葬回老家,但爷爷也知道没这个可能了,他估计想不到自己去世后两个女儿会争夺房子闹成仇人。”
仔细想想,爷爷住院时,我曾悉心地照顾过,也算是尽到做孙子的责任了,没留下什么遗憾——虽然爷爷并没有给我留下遗产,但作为孙子,又有什么脸面去埋怨上一代人的这些事儿呢?
“所以,儿啊,我去世后,如果有机会,把我的骨灰埋回老家的祖坟里。40年了,我从没喜欢过这个地方。”老爹像是开玩笑,又像是郑重其事,“如果祖坟还在的话,就把我埋进去。不过小20年没回去过了,鬼知道祖坟还在不在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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爷爷去世后,老爹再没说过买房的事。他觉得这几年房价就像坐了火箭一样呈指数级增长,以他那“微薄”的退休金外加我刚入职不久的工资,想要凑个首付都难。但在法律层面,我和老爹名义上还在市中心最繁华地段有1/3套房和近30万存款,说是“家徒四壁”,却又好像有些名不副实。
现实的问题就摆在这,无法解决。
老爹退休后,开始关心起自己年仅24岁宝贝儿子的个人问题,常托战友和同事介绍女儿来相亲。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,由于家庭条件确实一般,连套房都没有,外加我长得也只能算“初具人形”,老爹的那些战友和同事并不情愿,只是碍于情面,才把女儿派过来跟我吃个饭看个电影。我单位里的年长同事也常给我介绍对象,但每次聊起房子的事儿,对面的姑娘就“知难而退”了。
只过了几次,我就摸清了相亲的套路,可能是自尊心作祟,后来再相亲便开始故意捣乱,干脆将女方约在单位门口不远的书店咖啡馆,不修边幅,说话言简意赅,明确表示:现在我家比较穷,但架不住祖上阔过,银行里还放着爷爷生前的死期存款和市中心涨到1万多1平米的半拉房,算下来能有个几十万,您如果愿意等,咱俩未来可期,如果不愿意等,我用信用卡分期。
一般情况下,来相亲的姑娘听到这儿,就露出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说自己有事先走了,然后在背地里暗骂介绍人是傻X。我就这么浑浑噩噩混了几年,根本不考虑结婚生子这档子事儿。可同事李哥锲而不舍,每年都坚持要给我介绍几个对象,屡次未遂,屡败屡战。年末,他又给我介绍了个姑娘,在统计局工作,姓郝,比我大1岁,据说刚分手不久,我可以趁虚而入。
例行公事似的,我挑了个周末,吃过午饭,与相亲对象约在了书店咖啡厅,对方突然发